卷首词:
《小重山·紫薇花开》
小径窗檐几朵红。淡妆香渺渺,正秋浓。拈将一瓣入唇中。清新味,专治血难融。
今日起西风。花开盘似锦,与君逢。哪天花落怎从容。花期了,可是又匆匆。
第一章:榴火惊鸿照眼明
玉山工厂的空气里,还氤氲着小雪身上那抹淡雅的栀子花香,机器的嗡鸣是背景里稳定而令人安心的节拍。我与小雪之间,那份在创业硝烟中淬炼出的、夹杂着惺惺相惜的默契,像山涧清泉,流淌得静水深流,甘冽而熨帖。然而,这份平静被一道毫无预兆、裹挟着夏日雷暴般能量的身影骤然打破——晴来了。
她是小雪丈夫的亲妹妹,更是自小形影不离、分享过所有少女心事的铁杆闺蜜。第一次见她,是在小雪为答谢我解决了一批棘手货期而精心准备的家宴上。菜肴刚摆上桌,门铃便以一种近乎欢快的、不容忽视的频率响起,伴随着一串清脆得如同溪涧敲击卵石的笑语。
门开处,一团鹅黄色的、充满生命力的旋风卷了进来。
“姐!想死我啦!”她像一只归巢的雏鸟,带着毫无保留的欣喜,扑过去紧紧搂住小雪的脖子,脸颊亲昵地蹭着。旋即,那明亮如星子、带着毫不掩饰好奇与探究的目光,便精准地投注到我身上,像两道探照灯,从头到脚,肆无忌惮地扫描着。那眼神大胆、直接,混合着少女的天真与一股未经驯服的野性,没有丝毫的忸怩作态。(窗边明月照榴裙)——那一刻,这句诗瞬间击中了我。她的青春与明媚,确实像月光下肆意舞动的石榴裙摆,明艳、张扬,带着灼人的温度,瞬间照亮了略显沉静的客厅。
“哟!这就是传说中的冯总?真人比照片帅嘛!姐,你藏得够深啊!”晴笑嘻嘻地说,声音清亮悦耳,尾音带着点娇憨的鼻音,像羽毛轻轻搔刮着耳膜。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鹅黄连衣裙,裙摆随着她轻快的动作跳跃翻飞,整个人像一只误入室内的、充满活力的黄鹂鸟。脸上几乎素净,蜜色的肌肤透着健康的光泽,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顾盼生辉,流转的眼波里,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生机勃勃的活力。
她毫不客气地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拿起筷子就尝了一口刚出锅的清蒸鱼。“嗯!姐的手艺还是这么绝!冯总,你真有口福!”她冲我俏皮地眨眨眼,又转向小雪,撇撇嘴,“姐夫今天又不回来?啧,没劲!还是冯总好,能陪我姐吃饭。”她说话像连珠炮,语速极快,信息量密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和理所当然的亲昵。小雪看着她,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眼神里充满了长姐般的宠溺,但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仿佛预见到了什么。
那顿饭,气氛因晴的存在而变得微妙又热烈。她强大的存在感像磁石吸走了所有注意。她主导了几乎全部的话题,从家族长辈的趣事逸闻到县城里最新鲜热辣的八卦,从她新买的、正在纠结颜色的裙子,到吐槽自己那份清闲得近乎无聊的事业单位工作。她的笑声清脆响亮,几乎没停过,像一串串银铃在空气中碰撞。她像一颗投入平静湖心的、棱角分明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复的涟漪。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小雪笑容背后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自在,更能强烈地接收到晴投射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探究的兴趣越来越浓,好奇渐渐被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征服欲的兴趣所取代。
饭后,她意犹未尽,嚷嚷着要去看看“冯总大展拳脚的地方”。小雪正好有些财务单据要处理,她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缠上了我:“冯总!带路带路!让我也开开眼界!”走在灯火通明的车间通道上,她像个闯入新奇世界的孩子,好奇地东张西望,问题一个接一个,连珠炮似的砸向我:“这个嗡嗡响的大家伙是干嘛的?”“哇,那个小零件好精致!怎么装上去的?”“你们管这么多人,会不会很累呀?”问题虽不专业,却透着一股旺盛的求知欲和想要融入我世界的迫切。
她的脚步轻快,裙角在行走间扬起小小的弧度,像一抹跳跃的、充满生机的亮色,突兀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弥漫着金属、机油和汗水气味的硬核空间。她走到一台正在由工程师老李调试的精密激光打标机旁,饶有兴趣地凑近观察窗,几乎把整张脸都贴了上去,长长的睫毛在玻璃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冯总,这个亮晶晶的小头是干什么用的?”她指着里面高速旋转的激光定位头,眼睛亮晶晶地问。
“这是高精度激光定位头,”我解释道,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语言,“就像给机器装了一双特别准的眼睛和手,能在很小的东西上刻出很精细的图案或字,误差比头发丝还细。”
“哦?!”她的惊叹毫不吝啬,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天真,“看着就好厉害!冯总你懂的真多!感觉你什么都会!”她的赞叹直白而热烈。此时,车间高处的一扇采光窗恰好透进一束夕阳余晖,金灿灿地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为她蜜色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鼻尖微微沁出细小的汗珠,竟有几分(巧手含香气,灵犀扣入弦)的意味——她的“巧”在于捕捉兴趣点的敏锐直觉,“弦”则是她轻易就能拨动旁观者心绪的天然本事。
参观完毕,她显然意犹未尽,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胳膊就往厂区大门外新开的网红奶茶店走。“走啦走啦!我请客!感谢冯总百忙之中屈尊当导游!”她的手劲不小,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滚烫的热情。点单时,她毫不犹豫地指向菜单上最贵、造型最浮夸的那款“霸气芝士葡萄”,然后笑嘻嘻地看着我,眼神狡黠:“冯总,你喝什么?别跟我客气!哦,对了,”她掏出最新款的手机,动作干脆利落地扫码付款,“你那份我也请了!”拿到那杯堆满芝士奶盖和紫色葡萄果肉的巨大饮料,她满足地吸了一大口,幸福地眯起眼睛,发出一声喟叹。然后,极其自然地凑过来,就着我的吸管也尝了一口我点的、朴实无华的原味珍珠奶茶。
“嗯…还是你的好喝!清清淡淡的,有茶香!”她咂咂嘴,然后理直气壮地、像宣布一项重大决策般说道:“决定了!以后我就蹭你的奶茶喝了!冯总,你要习惯哦!”脸上是恶作剧得逞般的、带着点小得意的狡黠笑容。
“窗边明月照榴裙”的初见,就这样以她强势的“蹭奶茶宣言”和不容置疑的闯入姿态,在我原本按部就班、带着些许疲惫与世故的生命画布上,泼洒下了第一抹浓烈、任性、且充满生命张力的色彩。我知道,某种界限被打破了,某种平静被终结了。而这,仅仅是这场名为“晴”的夏日风暴席卷而来的序曲。
第二章:素手调羹为君忙
晴的“入局”,是迅疾、猛烈且全方位的。她像一颗正值壮年期的恒星,不知疲倦地向四周辐射着巨大的光与热,而此刻,她的能量核心,明确无误地锁定在了我身上。她的联系方式——微信、电话、甚至家庭住址——几乎是在认识当晚,就被她以一种“理所当然”的姿态,强势地塞进了我的手机通讯录。紧接着,便是全天候、无差别、饱和式的信息轰炸。
“冯总,早啊!今天天气超棒!阳光灿烂,心情也棒棒哒!”(附赠一张对着朝阳比V的、元气满满的自拍)
“冯总,午饭吃的啥?求晒图!我这边食堂的饭简直是猪食,毫无食欲!求推荐拯救味蕾!”
“冯总冯总!紧急求助!快帮我看看这两条裙子,哪条更配我新做的头发?链接甩你啦!”(瞬间弹出五六条不同款式、花花绿绿的购物链接)
“冯总,晚上有空没?听说步行街新开了家重庆烤鱼,风评超赞!一起去扫雷呗?我请!”
“冯总…我快无聊得长蘑菇了…陪我聊五块钱的天呗?什么都行!”
她的消息不分时间场合,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亲昵和理所当然的占有感,像夏日午后的骤雨,劈头盖脸,不容闪避。起初我还出于礼貌和一点新奇感,尽量及时、客气地回复。但很快发现,这无异于往熊熊燃烧的火堆里添柴,只会助长她更加旺盛的热情和更频繁的“骚扰”。她的任性刁蛮,也在这你来我往的“拉锯战”中渐渐显露峥嵘。比如,我若因为处理技术图纸或开会稍晚回复,或者婉拒了她的邀约,立刻会收到一连串的“委屈巴巴”、“哭唧唧”表情包轰炸,或者干脆直接电话打过来,声音里带着刻意夸张的、撒娇般的控诉:
“冯总~你是不是开始嫌我烦啦?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日理万机的大老板,哼!不理人!”
“哎呀,就吃个饭嘛!又不会耽误你拯救地球多久!我保证!吃完就撤,绝不纠缠!”
“呜呜…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可怜啊,饭都吃不香了…冯总你就当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个没人疼的小白菜嘛…”
她的“可怜”演得并不走心,更像是一种精心设计的、带着狡黠笑意的撒娇手段,那笑意甚至能透过电波清晰地传递过来。然而,这种直白、热烈甚至有点不讲理的方式,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真正动怒的生命力。她像一团跳跃的、永不熄灭的火焰,用她特有的喧闹和温度,驱散了玉山创业期残留的疲惫和经年沉浮带来的暮气沉沉。看着她咋咋呼呼、生机勃勃、仿佛永远电量满格的样子,竟真有一种(为谁重拾旧天真)的恍惚感,仿佛自己也被这团火焰烘烤着,骨子里某些早已沉寂的、属于年轻人的轻快与躁动,被重新唤醒。
更让我感到意外甚至有些无措的,是她在生活方式上为我做出的改变。小雪曾私下里带着无奈的笑意提过,晴在家是真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掌上明珠,家务活是半点不碰的,油瓶倒了都不见得会扶一下。然而,自从她明确地将我纳入她的“兴趣范围”之后,这位娇小姐居然开始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尝试涉足这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领域。
第一次踏入我那间由小雪精心布置、但已被我住得有些“不拘小节”(晴语)的单身宿舍,她皱着小巧的鼻子,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哇,冯总,你这…也太有‘生活气息’了吧?堪称行为艺术!”但抱怨归抱怨,下一秒,她居然真的撸起了那身价格不菲的连衣裙袖子,开始动手收拾。动作生疏得令人发笑,擦桌子时水渍弄得桌面和地上到处都是,叠衣服更是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刚叠好一摞,抽一件出来,整摞就垮掉。但她干得异常认真,甚至有点咬牙切齿的劲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绯红的脸颊上。
“喂!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做家务啊?”她发现我靠在门框上看着她忙碌又笨拙的身影,凶巴巴地瞪过来,但那眼神里没有半分真正的怒意,只有一丝被关注的羞赧和强装出来的镇定。好不容易收拾出个大概模样,她得意地叉着腰,环视一周,像将军巡视自己的领地:“怎么样?是不是焕然一新?以后你这屋的卫生,本小姐包圆了!”那神情,仿佛刚刚攻克了某个世界级的技术难题,充满了成就感。
做饭更是被她视为需要攻克的“战略高地”。她开始频繁地缠着小雪,像个小学生一样虚心求教,然后兴致勃勃地在我那小小的、设施简陋的厨房里进行实践操作。于是,宿舍里经常回荡起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的交响乐,油烟弥漫是常态,空气中还时常夹杂着她的惊呼:
“呀!盐放多了!完了完了!”
“糟糕!火开太大!糊锅底了!”
“冯总救命!这条鱼它诈尸了!蹦起来了!啊啊啊快按住它!”
场面常常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然而,当她终于端出一盘卖相不佳(比如豆角炒得发黄)、但味道尚可(咸淡适中)的豆角炒肉,或者一碗略咸但番茄味浓郁的番茄鸡蛋汤时,那期待表扬的眼神亮晶晶的,像等待主人投喂、渴望得到抚摸的小动物,充满了纯粹的喜悦。
“快尝尝!本姑娘的处女作!倾注了满满的爱意哦!”她献宝似的把筷子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紧张地盯着我的表情。
味道自然无法与小雪的精致手艺相比,甚至比不上我自己随便捣鼓的。但看着她鼻尖沾着一点白色的面粉,额前几缕被汗水濡湿的碎发贴在蜜色的脸颊上,眼中闪烁着紧张、期待又混杂着一丝忐忑的光芒时,那食物的滋味便有了超越味蕾的意义。(淡风一棒满花香,送我早春长袖袭)——这“花香”便是她身上混合着淡淡油烟、少女体香、汗水和青春活力的独特气息,这“长袖袭”便是她以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努力向我靠近、试图温暖我的姿态。
她甚至发明了一种独特的“连体婴式”家务法。每当她在我宿舍里忙碌时,总会提出要求:“冯总,你别走开嘛!站在旁边陪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干活多无聊!”或者更直接,更理直气壮:“你过来抱着我做!”然后便心安理得地、像树袋熊一样靠在我怀里,继续她的切菜、翻炒大业,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她的身体温暖、柔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和淡淡的馨香,小小的厨房因为这奇特的依偎姿势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旖旎与温馨气息。那一刻,远离了工厂的喧嚣和商场的算计,只有锅铲的翻炒声和彼此贴近的心跳。
第三章:怒掀华筵为君颜
晴对我的情感,带着强烈的排他性和不容侵犯的护短本能。我性格偏于内敛沉稳,信奉和气生财,在玉山这个关系盘根错节、人情世故微妙的小地方,有时难免会遇到些倚老卖老、言语间略带轻慢或试探之辈。对此,我通常选择一笑置之,或者四两拨千斤地化解过去,不愿多生事端,伤了和气,也影响生意。
但晴不行。她对这种微妙的“不敬”有着猎犬般敏锐的嗅觉。一旦被她察觉,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句语气稍重的话,不管在什么场合,面对的是什么人,她立刻像被点燃引信的炮仗,“砰”地一声就炸了,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当场发作,不留半分情面。
印象最深、闹得最沸沸扬扬的一次,是本地一个颇有根基和势力的材料供应商张总做东,在县城最好的酒楼设宴,款待几位重要的合作伙伴,其中也包括小雪工厂。小雪提前一天告知了我,但那天恰好邻市一家关键加工厂出了严重的工艺问题,可能导致整批货延误,我必须亲自赶去协调解决,便提前向小雪说明了情况,并请她代为向张总致歉婉拒。
当晚,我正和邻市工厂的负责人以及我的技术团队在酒店房间里紧急开会,分析问题,商讨解决方案,气氛紧张凝重。突然,我的手机在桌面上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晴”的名字。我皱了皱眉,走到窗边接通。
电话那头瞬间传来晴压抑着、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怒气,声音又急又冲:
“冯尘!你在哪?!”她连名带姓地叫我,这在平时撒娇耍赖时是极少见的。
“在邻市,处理工厂急事。怎么了晴?”我心下预感不妙。
“哼!好一个张胖子!”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和不屑,“请客居然不叫你?!他什么意思?看不起人还是怎么着?当我和我姐是空气吗?!当我们家没人了?!”
“晴,别激动,”我试图安抚她,“我确实有紧急情况来不了,张总知道的,小雪帮我解释了……”
“我不管!”电话那头传来她气冲冲走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紧接着是车门被用力拉开、又重重关上的“砰”声,然后是引擎发动的声音,“什么狗屁紧急情况!我看他就是故意的!欺负你老实!欺负你外地人!这口气我咽不下!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讨个公道!太欺负人了!”
我心头猛地一沉,知道这下麻烦大了。以晴那不管不顾的暴烈性子,加上喝了点酒(从她略显亢奋的声音判断),冲去那种场合,后果不堪设想!我立刻挂断电话,打给小雪。小雪那边也急得不行,声音都带着哭腔:“我拦不住她啊!她喝了点红酒,一听张总请客没叫你,直接就炸了!开着车就冲出去了!我…我追不上她!”
等我以最快速度处理完邻市工厂的麻烦,风尘仆仆赶回玉山时,事情已经在整个圈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版本众多,但核心情节高度一致。
据说,晴直接开车冲到了酒楼,问清包厢号,气势汹汹地推门而入。当时包厢里正是推杯换盏、气氛正酣的时候。晴的出现,让满桌人都愣住了。她环视一周,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样直接钉在主位的张总身上,毫不畏惧地迎着对方错愕、继而有些不悦的目光,声音清亮、字字铿锵,像碎玉砸在青石板上:
“张总!您今天这宴请的名单,是看不起我们冯总,还是看不起我姐和我家?冯总为咱们玉山、为在座的各位解决了多少技术难题,挽回了多少损失?今天这顿饭,少了他,您觉得合适吗?!您觉得这顿饭,能吃得安稳、吃得香吗?!”
张总被这突如其来的、指名道姓的质问弄得措手不及,一张胖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由红转青,尴尬、恼怒、下不来台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桌上其他人也面面相觑,举着的酒杯僵在半空,原本喧闹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落针可闻。小雪当时也在场,急得脸色发白,想拉晴,却被她用力甩开。
晴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看戏、或尴尬的脸,然后做出了一个更惊人的举动——她抄起张总面前一个刚喝空的、质地不错的白酒小酒杯,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啪”地一声,狠狠摔在铺着厚地毯的地板上!(据目击者事后心有余悸地描述,那一下摔得很有技巧,力道十足,声音清脆响亮,玻璃碴子四溅,但神奇地没有伤到任何人的脚。)碎裂声在死寂的包厢里格外刺耳。
“这饭,你们慢慢吃!恕不奉陪!”晴昂着下巴,像一只捍卫领地、骄傲又愤怒到极致的孔雀,留下这句冰冷的话,在十几道震惊、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一甩长发,踩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带着一身凛冽的怒气,拂袖而去。留下身后一地的玻璃碎片和一屋子凝固的尴尬空气。
第二天,“小雪那个泼辣妹妹为冯总在张胖子宴席上掀桌子”的爆炸性新闻,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玉山相关的生意圈和社交圈,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
我找到晴时,她正窝在她自己公寓的沙发上,抱着半袋薯片,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一部吵闹的综艺节目。眼睛还有点红肿,显然是哭过,或者发过脾气。看到我进来,她哼了一声,把脸别过去,假装专注地盯着电视屏幕,但那微微撅起的嘴唇泄露了她的委屈。
“还生气呢?”我在她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她孩子气的侧影。
“哼!替你出头,打抱不平,你倒好,回来就兴师问罪!”她转过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满是委屈和控诉,“那个张胖子就是看你好欺负!就是故意的!我看着就来气!下次他再敢这样,我…我还掀!”她挥舞着小拳头,像一只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小兽,试图用凶狠来掩盖内心的后怕和一丝丝委屈。
看着她气鼓鼓又带着点倔强的样子,我心中那点因她惹事而起的薄怒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动和无奈的暖流。我忍不住笑了,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那一头被我揉得更加凌乱的秀发。她也绷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泄了气的皮球,顺势就靠过来,把脑袋枕在我的腿上,小声嘟囔着,带着点鼻音:“冯总,我是不是…有点傻?有点…太冲动了?”
“是有点,”我诚实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梳理着她柔软的发丝,另一只手轻轻环住她的肩膀,“但是…”我顿了顿,低头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傻得…挺可爱的。傻得让人…心疼。”这句(问君可有曾相忆,可有惺惺惜?)的答案,在她那不顾后果、近乎莽撞的维护中,早已不言而喻,重逾千斤。
她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夏日午后骤降的雷阵雨,酣畅淋漓地倾泻过后,很快又是晴空万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在掀桌事件的第二天晚上,她又像没事人一样,活力满满地张罗着请我和小雪去吃宵夜,美其名曰“压压惊,去去晦气”。仿佛昨夜那个在觥筹交错间摔杯怒斥、掀起轩然大波的“女侠”,只是大家共同做的一个荒诞的梦。这就是晴,爱恨分明,冲动任性,情绪像过山车一样大起大落,却又像山间清澈的溪流,泥沙俱下之后,很快又能恢复澄澈见底的模样。她用自己的方式,在我这块被岁月和现实磨砺得有些沉寂、甚至长了青苔的心田上,强行开垦,种下了一片喧闹任性、生机勃勃、却也无比真挚的紫薇花海。
第四章:无言守护影如山
然而,晴的世界并非只有我这一轮太阳。在她那看似光芒万丈、无忧无虑的生命穹顶之下,始终存在着一个沉默却无比厚重的、如影随形的影子——她的表哥,余杭。
余杭是小雪姨的儿子,比晴大三四岁。他生得清秀,眉眼间有股书卷气,但气质沉静得近乎疏离,话很少,总是习惯性地站在人群的边缘或角落,像一棵沉默的树,安静地吸收着阳光雨露,却很少主动伸展枝叶。然而,他的目光却像最温柔的藤蔓,无论晴走到哪里,在做什么,和谁说话,那目光都如影随形地、专注地缠绕在她身上。那份专注与深藏其中的情感,浓得化不开,即使隔着喧嚣的人群和明亮的灯光,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蕴含的重量——宠溺、守护、一丝难以言喻的忧伤,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深入骨髓的关怀。
我第一次真切地、近距离感受到余杭的存在和那份沉默的力量,是在晴家一次小型的中秋家庭聚会上。饭后,晴嚷嚷着要切水果给大家解腻,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宽敞的开放式厨房。我也跟了进去,想帮忙打打下手。刚拿起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准备切橙子,一个身影便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厨房门口。是余杭。
他手里拿着一个专门用来削菠萝的、带有锯齿状护手的安全刀具(明显比我手里的普通水果刀更安全、更顺手),递给我,声音低沉温和,像拂过林间的微风:“冯总,用这个吧,安全些。”他的目光只是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便迅速而自然地掠过了我的肩膀,精准地落在了正在水槽边哼着歌、认真冲洗葡萄的晴身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柔软,充满了无法伪装的宠溺和无微不至的守护,深处还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如同秋日湖面薄雾般的忧伤。他没有再多看我一眼,也没有多余的话语,递过工具后,便又像出现时一样,安静地退了出去,重新融入客厅的谈笑声中。仿佛他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确保晴需要的工具能及时、安全地出现在她手边,无论她需要的是刀,是一个垫脚的凳子,还是一杯温水。他的守护,沉默而具体。
后来,在一个只有我和小雪在场的安静午后,小雪一边整理着票据,一边带着深深的感慨和一丝无奈,向我讲述了余杭和晴的故事。他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在同一片屋檐下长大。余杭从小就认定了晴是他未来的妻子,像一位忠诚的骑士守护着城堡里唯一的公主,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包容她所有的任性和小脾气。晴小时候也格外依赖和喜欢这个沉默可靠、总是默默满足她所有要求的表哥,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然而,随着年纪渐长,尤其是晴出落得越来越亭亭玉立、性格也愈发张扬耀眼之后,两家的长辈开始觉得“不合适”了。门第观念(余杭家是普通工薪,晴家相对优渥)、亲缘关系上微妙的顾虑(虽然早已出了五服,但老一辈总觉得别扭)、以及两人性格的巨大差异(余杭静如止水,晴动如烈火),都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无形高墙。在双方家庭尤其是长辈们明确的反对和压力下,这段懵懂而美好的青梅竹马情愫最终没能开花结果。余杭选择了顺从家里的安排,经人介绍娶了一个温顺、本分、会过日子的姑娘,不久后也有了孩子。但小雪叹息着说,余杭对晴那份深入骨髓的守护,却从未停止,甚至“超过了他对自己的爱人”。晴一个电话,无论深更半夜还是刮风下雨,他都会立刻放下手头的事赶到。晴只是随口抱怨一句车胎好像气不足了,第二天一早,她车子的四个轮胎气压必定已经被他仔细检查并调整到最佳状态。晴某天念叨了一句想吃城东老字号那家的蟹黄汤包,他下班后哪怕绕大半个县城,也会买来热腾腾的送到她手上。他的爱,沉默、厚重、无孔不入、且不求任何回报,像广袤坚实的大地,无声无息地承载着晴所有的任性、光芒和偶尔投射下来的阴影。
而晴对余杭,是深入骨髓的依赖,是习以为常的习惯,是亲人般的绝对信任和亲近,但唯独,不是爱情。她在我面前会毫无顾忌地吐槽余杭:“哎呀,余杭哥那个人太闷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跟他待久了能憋死!”“他又给我送吃的来了,烦死了,我都说了不要嘛!吃不完都浪费了!”“冯总,你说他是不是傻?对他老婆好像都没对我一半上心!”她抱怨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被长久宠溺惯坏了的骄纵和不耐烦,却从未真正理解过那沉默寡言背后深藏的痛苦、无望的深情以及那份沉重如山的责任感。余杭的存在,像晴生命宏大乐章里一道沉静、恒定、永不褪色的低音背景,无声地衬托着她在我这里奏响的爱恋乐章,显得更加高亢、鲜活、色彩斑斓,却也因这背景的存在,无形中增添了几分易逝的虚幻感。
第五章:云崖栈道系同心
晴渴望与我分享她所感知到的一切美好,尤其是那些她认为能代表“浪漫”和“永恒”的地方。她热衷于拉着我逃离工厂的喧嚣、应酬的虚与委蛇,一头扎进玉山周边灵秀的山水之中。葛仙山和三清山,成了我们最常去的“秘密花园”。
葛仙山终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古老的栈道依着苍翠湿润的绝壁蜿蜒盘旋而上,朱漆斑驳的飞檐斗拱在氤氲的紫色山岚中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有仙人踏云而来。强劲的山风穿行于万壑松林之间,卷起阵阵深沉而磅礴的松涛声,仿佛在低语着天地间千年的秘密。当我们终于气喘吁吁地登上最高处的观景台时,已是傍晚时分。暮色四合,群峰如黛,浩渺的云海在脚下翻涌奔腾,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低垂的、开始闪烁的星辰,一股“手可摘星辰”的壮阔豪情与渺小感油然而生。(莫道孤峰静,奇观异俗尘)——这远离尘嚣、遗世独立的仙境,的确能涤荡心灵的尘埃。晴兴奋得像个第一次远足的孩子,对着浩瀚无垠的云海张开双臂,大声呼喊,声音在山谷间久久回荡。她又拉着我在香烟缭绕、庄严肃穆的道观里,无比虔诚地焚香跪拜。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阴影,微微颤动,口中念念有词,那份难得的、近乎神圣的安静与虔诚,让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我问她许了什么心愿,她睁开眼,狡黠地一笑,像只偷腥成功的猫:“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啦!”但那双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分明在诉说着与我相关的祈愿。
三清山的奇峰怪石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我们行走在令人心惊胆战的凌空高空栈道上,脚下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万丈幽谷,身边是历经亿万年风霜、形态嶙峋诡谲的奇石耸立,如同沉默的巨人。晴起初被这雄奇的景色震撼,拿着手机蹦蹦跳跳,不停地寻找角度拍照,笑声洒落一路。然而,当行至一段近乎垂直的、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悬空栈道——“一线天”时,她的勇气终于被眼前的险峻彻底击溃了。
强劲的山风毫无遮挡地吹刮着栈道,脚下的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在微微晃动。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那深不见底、云雾弥漫、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娇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质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指甲几乎要嵌进铁锈里。
“冯…冯总…我…我怕…”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颤抖,双腿像灌了铅一样,软得完全迈不动步子,整个人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悬崖边。
我立刻回身,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她冰凉汗湿、微微颤抖的手,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说:“别怕,晴,看着我!别往下看!看着我!慢慢走,我在你后面,一步都不会离开!”
“不行…我…我走不动了…腿…腿不听使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死死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迅速凝结起细小的泪珠,像清晨挂在草叶上的露水,摇摇欲坠。
“没事,相信我。”我用力揽住她纤细却紧绷的腰肢,几乎是半抱着她,用自己的身体作为她的支撑和屏障,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过那段令人窒息的险路。她的身体紧贴着我,像一片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传递着剧烈的颤抖和全然的依赖。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和因恐惧而急促的呼吸。终于安全挪过那段“鬼门关”,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软在我怀里,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气,后背的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了。几秒钟后,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绽放出劫后余生的灿烂笑容,紧紧搂住我的脖子,声音带着哽咽的欢呼:“吓死我了!冯总你太棒了!你是我的大英雄!”那份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信赖和喜悦,在险峻山崖的背景下,耀眼得令人心悸。
我们找了一块相对平坦开阔的巨石坐下休息,眺望着远处层峦叠嶂、云卷云舒的壮丽画卷。(世留盘古裂天痕,何必问仙真?)——这天地间亘古长存的奇景,似乎真的蕴含着某种超越凡尘俗世的力量,让人忘却工厂的烦忧、商场的算计,甚至忘却了时间的流逝,只愿此刻永恒。晴像只温顺的小猫,依偎在我身边,指着天边一块被夕阳染成金色的奇石说像一颗心,又指着另一处相互依偎的峰峦说像我们俩,叽叽喳喳地说着不着边际却充满甜蜜憧憬的未来。初秋的山风带着凉意吹过,山崖石缝间,一簇簇紫薇花开得正盛,紫红色的花朵在苍翠的底色上点缀着,团团簇簇,随风轻轻摇曳,恰似她此刻在我身边怒放的生命与毫不掩饰的爱恋。那根无形的心(弦),在此刻被山风拨动,发出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共鸣。
第六章:西风暗度花期冷
然而,绚烂的紫薇花下,并非只有阳光和暖风。晴的爱恋如同盛夏正午的骄阳,光芒万丈,热情似火,却也带着灼人的温度,让人难以长久地与之对视。她渴望完全占据我的时间、心神和目光,对我必须投入大量精力在工厂运营、技术攻关和复杂人际关系上的现实,渐渐流露出不满和不安。这种不满在平淡日子里或许只是撒娇的嗔怪,但在压力积聚时,便容易演变成情绪的导火索。
一个加班的深夜,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刚打开电脑准备处理几封紧急邮件。晴的视频通话请求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接通后,她显然刚洗完澡,穿着可爱的卡通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着,背景是她温馨的卧室。她兴致勃勃地跟我分享今天逛街的收获,新做的指甲颜色,还有在网上看到的搞笑段子。我强打精神听着,时不时附和几句,但眉宇间的倦色和偶尔瞥向电脑屏幕的眼神,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嘴角微微下撇,声音也低了几分:“冯总,你眼里…是不是只有你的机器、图纸、订单和那些永远开不完的会?”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失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当然不是,”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安抚她,“但这是我的责任,晴。工厂这么多人指着吃饭,项目卡在那里,我得解决。”
“责任!责任!你就知道责任!”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也拔高了一些,带着控诉,“那我呢?我在你心里排第几?是不是…是不是排在那些冷冰冰的机器后面?”晶莹的泪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没有,晴,你很好,”我放下鼠标,正色看着屏幕里她泫然欲泣的脸,“只是…”
“只是什么?”她敏感地追问,像一只竖起浑身尖刺的小刺猬,“只是你嫌我太烦了?太不懂事了?打扰你干正事了?”
“花期不同。”我望着窗外。深秋的夜风已经带着明显的凉意,吹动着楼下花坛里几株紫薇树上残存的花朵和枯黄的叶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心中泛起一丝微澜,夹杂着怜惜与无奈。她的爱是盛夏的炽烈,充满了燃烧一切的激情和占有欲,而我历经沉浮、创业维艰的生命,早已习惯了秋日的沉静内敛,甚至需要冬日的蛰伏与积蓄。季节的沟壑,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横亘在我们之间,无声却深刻。
她的情绪也如同六月的天气,变幻莫测。热烈时,她像一团能焚尽一切的烈火,用滚烫的情话和炽热的身体语言表达爱意,让人沉溺其中,忘却烦忧;低落时,她又像笼罩着阴霾的雨季,沉默寡言,眼神黯淡,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需要人花费大量心力去哄慰。更让我隐隐感到压力的,是她对“回报”日益明显的执着。这种回报,不仅仅是情感上的关注和陪伴,有时也体现在一些物质的小细节上——一条她看中的丝巾,一瓶她喜欢的香水,一次计划外的短途旅行。如果一段时间内她感觉“付出”与“得到”失衡,或者我的注意力被其他事情过多分散,便会明显地生闷气,把自己关起来,电话不接,信息不回,陷入一种自我消耗的低落情绪中。这种状态通常会持续一两天,然后她又会像自我反省过一样,带着点不好意思和更多的黏糊劲,主动贴上来,仿佛之前的冷战从未发生。这种循环往复,像一根无形的绳索,缠绕着这份感情,也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一次,因为一个重要的外地客户突然来访,我不得不临时取消了和晴约好的周末短途旅行。电话里,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忙吧。”便挂了电话。之后两天,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电话关机,微信不回。我去她公寓找她,敲门也没人应。小雪说她把自己关在家里,谁也不理。直到第三天傍晚,她才发来一条信息,只有短短几个字:“我饿了。”我立刻买了她爱吃的东西过去。开门时,她眼睛红肿,脸色憔悴,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接过食物,然后像只受伤的小兽一样钻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肩膀微微抽动。许久,才闷闷地说:“冯总…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我只是…好想你…”
窗外,秋意更深。紫薇的花期将尽,枝头残存的花朵在渐起的萧瑟西风中瑟缩着,颜色也黯淡了许多。那句(今日起西风。花开盘似锦,与君逢…)此刻听来,竟像一句带着不祥预兆的谶语。�0�2《清平乐·暮秋》�0�2的句子“恩怨两箱归意切,花落任它成雪”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我隐隐地、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晴这份过于浓烈、纯粹、甚至带着点理想化偏执的情感,如同温室里精心培育的娇贵花朵,恐怕难以承受现实世界真实的风霜雨雪。而她身后,余杭那沉默如山、厚重如海的守护目光,也像一道无形的墙,提醒着我这份感情背后复杂的背景和潜在的责任。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如同窗外的暮色,悄然弥漫开来。
第七章:惊雷裂地流星坠
那场因取消旅行而起的小小冷战,在晴主动示弱和我笨拙的安抚下,似乎暂时平息了。她恢复了往日的活泼,甚至更黏人了一些,仿佛要用加倍的亲昵来弥补那两天的“空白”。然而,我心底那丝不安的阴翳并未散去,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过后,是更深沉的平静下的暗涌。
几天后的一个深秋下午,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玉山县城上空,空气里弥漫着湿冷的、山雨欲来的气息。我正在工厂车间里,和工程师们一起调试一台新到的关键设备,机器的轰鸣声充斥着耳膜。突然,口袋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小雪”。一种莫名的心悸瞬间攫住了我,我示意工程师们继续,快步走到相对安静的车间角落接通电话。
听筒里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如同被砂纸磨过的粗重喘息,以及一种难以置信的、带着毁灭性颤抖的呜咽,仿佛说话的人正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发出声音:
“冯尘…冯尘…晴…晴她…出…出事了…”
世界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车间里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工人们的交谈声、工具碰撞的叮当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冰冷的钝痛。窗外的天空似乎更暗了,灰蒙蒙一片。视线下意识地投向窗外,不远处厂区绿化带里,几株紫薇树早已落尽了花朵,只剩下光秃秃的、在萧瑟寒风中绝望摇晃的褐色枝桠。那句(哪天花落怎从容。花期了,可是又匆匆)像一柄淬了寒冰的利刃,毫无预兆地、狠狠地刺穿了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到窒息的剧痛。冰冷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四肢百骸,指尖一片麻木。
听筒里,小雪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终于传来,伴随着她几乎语无伦次、却字字如刀的叙述。荒谬而残酷的细节,像冰冷的碎片,一片片拼凑出那场彻底粉碎的惨剧:一场普通的中学同学聚会…几杯助兴的酒…席间某个男同学不合时宜的、带着明显醉意的玩笑话,触及了晴敏感的神经…几句口角迅速升级为激烈的争执…混乱的推搡拉扯间…失去平衡…后脑勺重重磕在坚硬的、带着锋利棱角的酒店装饰柱的基座上…
生命脆弱得如同最精美的琉璃盏,从高处坠落,瞬息间便粉碎成无法拼凑的齑粉,只留下满地冰冷的狼藉和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虚空死寂。
第八章:尘香散尽尘缘杳
我没有勇气前往参加她的葬礼,小雪也劝我没必要了。我似乎看到,在一个同样阴沉湿冷的早晨举行。肃穆的灵堂里,白菊堆叠,哀乐低回。晴的父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二十岁,白发丛生,面容枯槁,在亲友的搀扶下,依然几度哭得撕心裂肺,几近昏厥。小雪更是形容枯槁,脸色灰败如纸,双眼肿得像核桃,整个人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全靠丈夫紧紧搀扶着,才能勉强支撑。
在拥挤的、弥漫着悲伤与压抑的吊唁人群的最后面,靠近门口阴影的角落,我似乎看到了余杭。他穿着一身显然是新买的、却因匆忙而显得有些褶皱的黑色西装,站得笔直,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灵魂与生气的、冰冷的石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泪水,没有悲伤,甚至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没有,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只有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总是默默追随着晴、盛满温柔守护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被彻底挖空了心脏的、深不见底的枯井。空洞,死寂,没有一丝光亮,凝固着无边无际、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那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钉在灵堂中央,晴那张巨大的、镶嵌在黑色相框里的遗像上——照片上的她,笑靥如花,眼神明亮,充满了不羁的生命力,仿佛下一秒就会从照片里跳出来。如今,这鲜活的一切,都被永恒地凝固成了冰冷的黑白两色。
余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没有挪动一步,就那么僵硬地站着,仿佛与周围的悲伤隔绝。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在无声地崩塌、碎裂。那沉默中透出的巨大悲痛,比灵堂里任何一声嚎啕痛哭都更沉重,更撕心裂肺,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我知道,他的世界,随着晴的猝然离去,已经彻底冰封瓦解,永坠万劫不复的、没有尽头的寒冬。
我独自一人驱车,再次来到了葛仙山。没有走游人如织的栈道,而是循着一条荒僻的小径,登上了当初我们曾一起看云海、许心愿的那个僻静观景台。山风依旧凛冽,吹动着我的衣襟,浩渺的云海在脚下翻腾涌动,松涛声如泣如诉。只是身边,再也没有了那个对着天地大喊大叫、笑声清脆的身影。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像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摊开一直紧握着的右手掌心。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早已干枯蜷缩、褪尽了所有紫红色泽、变得如同薄纸般脆弱易碎的花瓣——那是上次同游葛仙山时,晴调皮地从路边一丛开得正盛的紫薇上摘下,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簪在我衬衫衣襟上的“纪念品”。
“小径窗檐几朵红。淡妆香渺渺,正秋浓…”我对着浩渺的虚空,低声吟诵着那首属于她的《小重山》。当初相逢时,紫薇花开得正艳,秋意虽浓,却仍是暖的。而如今,“今日起西风。花开盘似锦,与君逢…”的短暂缘分,已如同这掌中枯瓣,被命运凛冽的西风吹散,零落成尘,再也寻不回一丝踪迹。
它自花开,它自花落,它自有风吹雨打。�0�2这句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话语,此刻却成了天地间最残酷、也最深刻的判词与注脚。晴,如同这盛放于夏末秋初的紫薇花,美得惊心动魄,活得恣意张扬,凋零得猝不及防,不留余地。她任性过,深爱过,努力为我改变过,最终,以最惨烈的方式,消逝在命运无情的风雨中。
我松开手,让那枚承载着最后一点温存记忆的干枯花瓣,从指间滑落。山风立刻温柔地(抑或是无情地?)卷起它,像托着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飘飘荡荡,打着旋儿,最终悄无声息地坠入脚下那万丈翻腾的云海深渊,消失不见。
愿那无痛无离、无有恐惧的彼岸世界,永驻她骄阳般的笑靥与不羁的灵魂,再无凋零。
卷末语:
紫薇谢尽,余香散入太虚。那抹以焚尽旧枝之势席卷生命的盛夏炽色,终归于永恒的寂灭。她来过,爱得张扬炽烈,闹得轰轰烈烈,像一场席卷一切、焚尽过往的青春野火,徒留遍地焦灼的痕迹与一个关于“花期”的、永恒的诘问。春风一渡,心田芽生,却终究,抵不过命运凛冽无情的西风。晴,彼岸路遥,愿你是那永远骄傲任性、不识愁滋味的明媚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