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药库房深处,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复杂的药气,混杂着尘封的霉味。巨大的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分门别类存放着无数药材。
一个面色木然的库吏,在院使心腹的盯视下,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与一丝隐秘的幸灾乐祸,将一个巴掌大的、贴着“斑蝥(炮制)”标签的粗陶药罐,“哐当”一声重重放在陆青蘅面前的验药台上。
“喏,这就是院使大人吩咐要你验的‘上好’斑蝥粉。”库吏拖长了腔调,眼神瞟向陆青蘅肩头的伤,恶意几乎不加掩饰,“陆姑娘,请吧?可仔细着点,这玩意儿金贵,也……要命!”
院使的心腹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嘴角噙着冷笑,等着看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如何被剧毒折磨。
陆青蘅面无表情。她没有去碰那药罐,目光在库房内缓缓扫过。最终,落在角落一个蒙尘的木架上。那里,整齐叠放着几副用于处理特殊毒材的麂皮手套。
她走过去,取下一副大小相对合适的手套。麂皮柔软坚韧,隔绝性极佳。她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将手套戴上,动作沉稳,仿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沉稳的姿态,让等着看好戏的库吏和心腹脸上的讥笑都滞了滞。
戴好手套,她才回到验药台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粗陶药罐的盖子。
一股极其刺鼻、带着强烈辛辣和腥臊的怪异气味猛地冲出!正是斑蝥粉特有的剧毒气息!罐内是暗黄绿色、质地细腻的粉末。
陆青蘅眼神锐利如鹰隼。她并未如常人所想那般凑近观察或捻起细看——那无异于找死。她只是隔着一定距离,用戴着麂皮手套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沾取了肉眼几乎不可见的一丁点粉末,置于眼前。
颜色、气味……似乎都对。
但她的指尖,在麂皮手套的包裹下,极其细微地捻动着那微不可查的粉末颗粒。触感……不对劲!真正的斑蝥粉炮制后虽细腻,但捻之应有极细微的糙涩感和独特的颗粒感,那是虫体甲壳残留的特征。而指尖传来的,却是一种过于滑腻、甚至带点黏糊的触感?
疑窦顿生!
她不动声色,目光再次扫过罐内粉末的整体形态。光线昏暗,但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反光?真正的斑蝥粉,不该有这种类似油脂的反光!
就在这时!
“汪!汪汪汪——!”
一阵狂暴的犬吠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惊呼由远及近!
“拦住它!快拦住那条疯狗!”
“啊!它跑进库房了!”
库房门口光线一暗,一条体型壮硕、双眼赤红、涎水横流、状若疯狂的黄毛土狗,呲着森白獠牙,如同失控的凶兽般冲了进来!它显然已染上狂犬恶疾,见人就扑!库吏和院使心腹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连连后退,撞倒了旁边的药篓,药材撒了一地!
那疯狗赤红的眼珠瞬间锁定了离它最近、站在验药台前的陆青蘅!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后腿一蹬,带着腥风,猛地朝她扑咬过来!血盆大口直噬她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
陆青蘅眼中寒光一闪!
她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扑来的疯狗,戴着麂皮手套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攻击,而是猛地抓起验药台上那罐所谓的“斑蝥粉”,手腕一抖——
呼!
一大捧暗黄绿色的粉末,如同黄色的烟尘,精准地、兜头盖脸地朝着扑到半空的疯狗撒去!
“嗷呜——!”
疯狗猝不及防,被粉末当头罩下!浓烈的辛辣腥臊气味瞬间灌入它的口鼻!它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扑咬的动作戛然而止!身体在半空中剧烈地抽搐、痉挛!
“砰!”
壮硕的狗躯重重摔落在陆青蘅脚前几步远的地面上,四肢疯狂地蹬踹抓挠,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涎水和着白沫狂涌!仅仅挣扎了不到三息!
那疯狗猛地一挺,四肢僵直,赤红的眼珠瞬间失去所有光彩,七窍之中,竟缓缓流出暗黑色的污血!彻底毙命!死状凄惨可怖!
整个库房,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粉末在空气中缓缓飘散的细微声响,和那具尚在微微抽搐的狗尸,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
库吏和院使心腹呆若木鸡,看着地上死状狰狞的狗尸,又看看陆青蘅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罐和那双戴着麂皮手套、滴粉未沾的手,脸色惨白如纸,如同见了真正的恶鬼!
这……这斑蝥粉……竟如此剧毒?!沾之立毙?!
院使的心腹最先反应过来,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和恶毒的光芒!他猛地跳起来,指着陆青蘅,声音因激动和恐惧而尖利变形:
“杀……杀人了!不!杀官畜了!陆青蘅!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太医署库房,用剧毒斑蝥粉谋杀官畜!你……你罪该万死!”
他一边嘶吼,一边连滚爬爬地朝库房外冲去,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陆青蘅毒杀官畜!快禀报院使大人!抓人!快抓人啊!”
消息如同瘟疫般瞬间传开。
当陆青蘅被两个如狼似虎的署卫反剪双臂,押到太医署正堂前时,院使早已端坐在上首,周围站满了闻讯赶来的各级医官,个个面带惊怒、鄙夷与后怕。
“啪!”
院使狠狠一拍惊堂木,虽非公堂,但架势十足,山羊胡气得直抖,指着堂下被按着跪倒在地的陆青蘅,声音因狂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而尖锐:
“大胆妖女!陆青蘅!你擅用剧毒斑蝥粉,残杀署内官畜,手段凶残,骇人听闻!此乃公然藐视署规,挑衅朝廷法度!来人!将此女拿下,重枷锁了,即刻移送刑部大牢!按律严惩!”
署卫应声上前,就要给陆青蘅套上沉重的枷锁。
“慢着。”
一个清冷平缓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突兀地响起,瞬间压住了堂前所有的喧嚣。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裴玄砚不知何时已坐在正堂侧首的一张太师椅上。他面前摆着一张紫檀小几,几上放着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他正用杯盖,慢条斯理地轻刮着盏沿,袅袅茶烟升起,模糊了他俊美的侧颜。
他看也未看跪在地上的陆青蘅,目光平静地落在手中那盏清茶上,仿佛在欣赏茶叶沉浮的姿态。
就在院使和一众医官被他这声“慢着”弄得惊疑不定时。
裴玄砚端起茶盏,轻轻啜饮了一口。
然后,他放下茶盏,杯底与紫檀几面发出轻微而清晰的磕碰声。
他这才抬起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目光如同探针,缓缓扫过脸色变幻的院使,最终落在那罐被当做“凶器”呈上来的粗陶药罐上。
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院使大人如此急着定罪,莫非是怕人查验,那罐中之物……”
他微微一顿,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其实并非斑蝥粉,而是……掺了少许斑蝥粉末用以伪冒气味、再混了油脂以模仿光泽的——面粉?”
“面粉”二字出口,如同九天惊雷,轰然炸响在太医署正堂之上!
满堂死寂!
院使脸上的狂怒和得意瞬间凝固,如同被冻结的猪肝,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指着裴玄砚,嘴唇剧烈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骇欲绝!
裴玄砚却已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堂下被按跪着的陆青蘅。少女肩头的布条再次被鲜血浸透,形容狼狈,但那双抬起的眸子,却沉静如古井,正对上他毫无温度的视线。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紫檀几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