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愣神间,两位管家听得下人来报,忙不迭散开去忙活了。
席玉双手端着果盘,心神飘忽不知落在何处,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小臂早已泛起酸意。
再进厅时,一缕极淡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几乎是瞬间,她浑身一震,猛地清醒过来——这个味道,太熟悉了。
萧傲云步入宴会大厅,他身形极高,却带着几分清瘦,乌发如墨般浓密,手腕上一串佛珠随动作轻晃。神色冷淡间,眼尾那圈淡淡的乌青,更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森然。
王雪薇立刻殷勤迎上前:“殿下,这边请。”
萧傲云扫了眼仍在布置的宴厅,垂眸摆了摆手:“不必,我去外面走走。”
席玉刚转身要送果盘,恰与他撞了个正着。手一抖,果盘里的橘子哗啦啦滚了一地。
萧傲云身旁的侍从厉声呵斥:“你这贱婢,不长眼吗!”
席玉慌忙跪倒在地,将脸深深埋下去,在冰凉的地面上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大人恕罪。”
侍从朝王雪薇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把人拖走,免得触了主子的逆鳞。
王雪薇额头沁出冷汗,这些奴婢她自然能随意处置,可这阿鸢毕竟是世子的恩人,眼下还没签卖身契,夫人让她来干活不过是暂时惩戒。
在世子对她尚存几分兴致时,王雪薇可不敢擅自做主。
“殿下您看,这……这奴婢是世子的恩人,在少爷还没厌弃前……”她陪着笑求情,“求殿下不计小人过,饶她这一回吧。”
侍从转头看向萧傲云,无声询问。萧傲云面无波澜地点点头,终究是在别人府邸做客,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他缓步上前,一脚踩碎了席玉面前的橙子。橙黄的汁水溅上她的脸颊,顺着下颌滑到唇边,黏腻的触感让人极不舒服。
席玉依旧伏在地上,一声不吭。
真的是他,萧傲云……
几年不见,他竟没什么变化,想来也定然没认出自己。
冷静点,席玉暗自告诫自己,如今的她,早已不是几年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了。
萧傲云转身走进宴会厅,王雪薇连忙赔笑着跟上去,又指挥着旁的奴婢收拾残局,末了狠狠剜了席玉一眼:“还不快跟上去伺候太子殿下!磨蹭什么?赶紧的!”
席玉起身理了理狼狈的衣袍,快步跟了上去。
萧傲云在庭中亭内歇脚,席玉上前跪在他身侧:“殿下,奴婢为您按腿。”
她指尖轻柔地落在他小腿上,萧傲云一言不发,只望着园中的荷花,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刺目的阳光下,席玉忽然瞥见他腰间晃动的白玉佩,眸光骤然一凛,几乎是本能地抬手去碰。
指尖刚触到玉佩,萧傲云猛地睁眼,眼底翻涌着遏制不住的戾气:“你在做什么!”
下一秒,他的手狠狠掐住了席玉的脖颈,力道之大,仿佛要将那纤细的脖颈生生折断:“谁准你碰它的!”
侍从转头见这情景,默默闭了嘴。谁不知道,五年前太子有个视若珍宝的女子,后来那女子凭空消失,只留下这块玉佩。
太子守着这块玉佩,五年未娶,连皇后几番逼婚都无动于衷,这玉佩便是他的逆鳞。
席玉被掐得几乎窒息,双手无力地拉扯着颈间的手,瞳孔渐渐涣散,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气音:“啊……”
萧傲云指尖微顿,隐约觉得她的眼神有些眼熟,力道不自觉松了些许,想将人拉近些看清楚。
就在这时,纪泊苍快步赶来,一把将席玉扯到自己身后:“你们在干什么!”
席玉浑身脱力,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纪泊苍将她揽入怀中,眼神不善地看向萧傲云。
“没什么。”萧傲云微微颔首,“好久不见。”
纪泊苍点头:“嗯,殿下先去宴厅坐坐吧,稍后再与你叙旧。”
说罢,他拖着席玉往一旁的厢房走,进门便将人甩在地上,自己随意坐在凳上。
席玉艰难地爬起身跪好,胸口仍在起伏。
“抬头。”纪泊苍的声音带着几分冷硬。
她依言抬头,方才被萧傲云掐住脖颈时,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此刻眼圈泛红,瞧着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纪泊苍盯着她,心头莫名烦躁,伸手掐住她的下巴:“怎么?看上太子了?”
席玉:“没有。”
纪泊苍冷笑:“没有?那你们方才在做什么?”他加重了语气,“你就是在勾引他!”
席玉听着这话,心底泛起一阵冷笑——男人可笑的占有欲。
见她沉默不语,纪泊苍火气更盛。她脖颈上那圈红痕刺得人眼疼,一想到有别的男人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心中便像有团火在烧,恨不得立刻发泄出来。
“说到底,终究是个贱婢,上不得台面。”
席玉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猛地踹倒在地。冰冷的地板硌得脸颊生疼,却远不及她心底蔓延开的寒意。
“泊苍兄,怎么对一个奴婢动起手了?”
纪泊苍闻声收脚,抬眼望去。来人是丞相之子伏慕青,前几年以本朝最年轻状元之身入仕,如今已是刑部尚书。
他身着月白锦袍,面容冷峻,深邃的眼眸像寒潭般清澈却凛冽,透着生人勿近的疏离。
“来了,慕青,随意坐。”纪泊苍的语气缓和了些。
席玉听到“慕青”二字,只觉浑身气血翻涌——这个名字,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刚收回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抬起来,死死盯着伏慕青的脸,就算他化成灰,她也认得!
纪泊苍:“听说伯母近来在为你挑选适龄女子,准备成婚了?”
伏慕青随意抿了口茶:“嗯,不过都是对仕途有助益的,你懂的。”
察觉到一道过于灼热的视线,伏慕青皱了皱眉,厌恶地扫了席玉一眼:“泊苍兄,你家的奴婢这般不懂规矩?看来是该好好教训了。”
纪泊苍转头见席玉仍直勾勾地盯着别人,厉声呵斥:“还不快滚下去!”
席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觉得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恨意快要控制不住了。
七年前从将军府逃出来时,她看得清清楚楚——是伏慕青的父亲,丞相伏长风设的计。他亲自带人抄的家,将军府七十八口人,除了母亲等人被押去刑场斩首,其余的,都死在了伏慕青的刀下。
席玉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她本想一个一个慢慢算这笔账,可现在看来,不如让他们一起上路。
她浑浑噩噩地走着,被张天德拉住。转头便见他怯懦的眼神,只听他低声道:“药。”
匆匆将药塞进她手里,席玉状似无意地问:“乔月怎么样?”
张天德:“活着。”
看来,几年前那些人都长大了。席玉弯了弯唇角,那就好。
回到房间,席玉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撕扯下来,望着镜中那张全然陌生的脸,幽幽笑了起来:“恭喜新生,伏倩。”
原本阿鸢那张眉眼弯弯的脸消失后,此刻映在镜中的,是一张标准的江南美人面——伏倩。眉眼如黛,巧笑倩兮,眉宇间却萦绕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足以让人心生怜惜。
这张脸,是她师父亲手为她制的,也是师父留给他的最后一件遗物。
丞相府外,席玉静静等候。她早已让人通报,自称是丞相伏长风流落在外的女儿。过了许久,才有家丁为她开门:“小姐里面请。”
跟着家丁走进厢房,伏长风已在屋内等候。席玉望着他比几年前苍老了不少的脸,忽然笑出了声。
伏长风面色不善地坐在她对面,冷冷盯着她:“你说你是我流落在外的女儿?”
席玉笑着迎上他的目光:“是啊,大人,不知道您还记得她吗?”
她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推到他面前。
伏长风看到木簪,猛地一怔,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她没死?”
席玉点头:“对,被你推下悬崖,大难不死捡了条命,只是眼睛瞎了。”
伏长风只觉气血倒流,怔怔地看着她:“你是她生的?”
席玉:“不是,她只是我的师父。”
“你的目的是什么?”伏长风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敢找上门,定然是知道了当年的事,是来谈判的。
“我不过是个没了父母和师父的孤女,借大人的名声讨个避风港活下去罢了。”席玉垂眸浅笑。
伏长风脸色一沉,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她,像是在估量她的价值:“不行。我可以把你安排在旁支做女儿,或者给你钱,你要什么都可以。”
席玉抬眼,语气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大人,我这是在跟您商量。若是谈不拢,我还有别的底牌。”她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寒意,“您就不怕当年的事暴露吗?”
伏长风气血上涌,当年的事一旦败露,他这丞相之位怕是保不住了:“你倒是胆子大,就不怕我杀了你?”
席玉直视着他,神情里满是不屑,与她柔弱的外表截然不同:“大人,我既敢踏进来,自然有万全准备。我死了,那些秘密也会传出去。”
她站起身:“您只需认我做女儿,于您而言没什么损失,只需不干涉我的事。若是不愿,我现在就走,您等着瞧便是。”
眼看她就要踏出房门,伏长风终是沉声道:“别走。”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终究是妥协了。来日方长,先稳住她,日后再把她和背后的人一并揪出来也不迟。
不过是挂个女儿的名头,他夫人已死了好几年,府中只有几房妾室,倒也无妨。
“可以。”伏长风点头,“从今日起,你便是我伏长风的女儿,名字……”
“伏倩。”席玉接口道。
伏长风:“好,伏倩。”
纪泊苍那边的宴会散了,他喝了几杯酒,心头愈发烦躁。
“她呢?”
王雪薇一愣,试探着问:“少爷说的是阿鸢?”见纪泊苍神色不耐,她连忙闭了嘴,“少爷稍等,我这就去找。”
半个时辰后,王雪薇把世子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阿鸢的影子,急得满头大汗:“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找不到人,少爷肯定要冲我发火的。”她拉着元幸,“元幸,你见过她吗?”
元幸也有些慌:“别急,人肯定还在府里,我再去找找。”他看了眼书房,推了推王雪薇,“你先进去回禀少爷,我再去别处找找。”
王雪薇咬着唇,不情不愿地走了进去。
纪泊苍听了禀报,久久不语。王雪薇跪在地上,腿都麻了,直到身子摇摇欲坠,纪泊苍猛地将书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怒吼道:“好啊,长本事了!”
“都给我找!”
他不过是把她派去别处干活,她怎么就敢逃?
一个时辰过去,人没找到,纪泊苍脸色难看。
两个时辰过去,依旧没找到,纪泊苍的脸色又黑了几分。
直到深夜,纪泊苍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终于不得不承认——
她逃了。